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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每日电讯

戴着宽框眼镜的尚世杰老师正在给学生讲王熙凤。他并没有把王熙凤当成一个文学人物来分析，也没有讲《红楼梦》，而是把王熙凤当成一个管家，他教的课是《家政学原理》。

这里的大学生并不是中文系的，也不是历史系的，而是河北师范大学今年首批家政专业本科新生，他们来这里并不是学保姆、学管家的。

在人们的传统印象中，“管家”与家务劳动类似，总会让人联想到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服务老人小孩的清洁工或保姆，且大多为文化程度较低的女性。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家政服务需求呈现多元化、专业化的发展趋势。据发改委统计，2018年我政服务业营业规模达5762亿元，同比增长27.9%，从业人员总数突破3000万人。权威人士分析，我政服务业有潜力成为万亿级产业，发展前景十分巨大。

相比之下，各地家政服务企业发展不规范，“小、乱、散”特点突出，部分从业人员专业能力弱、信用度不高，一些地方家政服务业已成为新的投诉热点，偶发的事件凸显“信用不靠谱”与“权益难”的双重困境，影响了整个行业的声誉，也难以吸引到专业人才。

今年6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促进家政服务业提质增效的意见》，其中“原则上鼓励每个省至少有一所本科高校和几所职业院校开设家政服务相关专业”。9月，河北师范大学新设立的家政专业正式招生，成为一所开设家政相关专业的专业高校。

对此，人们众说纷纭。家政专业到底教什么？是不是要培养大学生当保姆？买菜、做饭、洗衣服等家务活还需要在大学课堂上学习吗？毕业后能找到体面的工作吗？做家政服务还有前途吗？《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带着这些问题进行了调查。

6月25日，中华女子学院家政专业大二学生在北京三八服务中心接受家政服务培训。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家庭经济学“‘学习’二字不可少！”

在河北师范大学开设家政专业之前，已有数所本科高校开设了家政及相关专业，早在2003年，吉林农业大学就率先开设了家政专业。

2014年严启君高考时，志愿是家政专业，烹饪、服装、茶道、插花等实用性很强的课程吸引了她。原本她打算毕业后回到家乡福建莆田，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没想到，这个完全出于兴趣而报考的专业，让她改变了初衷。

吉林农业大学的家政课程内容广泛，包括与营养相关的课程，例如家庭营养、家庭烹饪、家庭食疗；与教育相关的课程，例如家庭教育、教育方法、教育心理学；与医学相关的课程，例如人体解剖学、家庭护理、老年护理等。

闫启君亲眼目睹95岁高龄的奶奶逐渐衰老、残疾，对养老护理相关的课程格外感兴趣。大一的时候，她就选择到吉林省一家居家养老服务机构实习：在家登记老人信息、帮老人做营养餐、给老人写回忆录。她也一直关注农村养老院老人的生活质量。大学四年，无论是从事失能老人科研项目，还是参加吉林省家政服务行业职业技能大赛，她都全力以赴，从未懈怠。

毕业后，她只身前往日本留学，准备在这个世界上老龄化水平较高的攻读福利社会学硕士学位，核心研究失能老年人照护问题。

“家政学是一门学科，‘学’字不能省略，它有理论基础和研究方向，并不是给家政公司培训的。”闫启军耐心地向记者解释，正是因为学习了这个常被误解的专业，她才对学术研究产生了兴趣。

烹饪等实践课程让闫启君的生活受益匪浅。无论是在原还是日本，她都让自己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初到日本时，闫启君和其他留学生一样，经常在朋友圈发食，但配文却是：“炸猪排没有自己做的好吃”、“不是太甜就是太咸了……希望能早点租到房子，可以自己做饭了！”

同样毕业于吉林农业大学家政专业的李思南称，在学校里，自己从来没有因为是家政专业而被其他专业的同学瞧不起，相反，他一直很享受别人羡慕的心情。

在这所以农业闻名的大学，大部分专业的实验都离不开田野，但家政专业的学生却经常在厨房里研究各种食物。“他们种地，我们做饭。他们每次路过我们实验室，都很羡慕：‘啊！又做饭了！又炖鸡腿了！’”回想起当年的大学生活，李思南依然觉得满满的幸福。

如今，很多单身青年不怎么穿衣，一年到头只穿格子衬衫，不会做饭，整天吃外卖。在北京漂泊四五年的李思南，对服装搭配、发型设计都很讲究，还钻研香水，经常炖肉、做点心、腌毛豆，逢年过节还做一桌子菜，生活很有仪式感。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还是会选择家政专业。”李思南告诉记者，“这个专业陶冶了我的情，教会了我如何经营好自己的人生。”

河北师范大学家政专业大一学生张在超，为了陪伴病重的母亲，高三休学一年来北京就医。他亲眼目睹过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因为儿女们太忙没空陪伴，独自在病房里哭泣，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儿女们带着律师逼着她签财产分割合同后才能进手术室……这些场景让他暗下决心，只要有条件，一定要继续学家政。“我要好好读书读硕士、读博士，学好照顾家人、照顾老人、管理好自己的家庭的知识。”

家政服务不只是当保姆

聊城大学东昌学院家政专业教师薛淑敏认为，管理好自己的生活、管理好家庭，是家政要解决的根本问题：“家政关注家庭生活，以促进家庭幸福为目标，家政服务只是其中一个方向。”

“家政也是一门社会学，不只是为人服务。”北京家政协会会长、北京爱农养老服务有限公司董事长穆丽杰告诉记者，“不管男人还是女人，管理好自己的家庭都是不可缺少的能力，需要在拥有成功的事业的同时，让家庭更加幸福。为什么我们提倡从小让孩子做家务？是为了让他们长大后当保姆吗？不是。而是让孩子通过做家务，培养未来生活需要的技能和素质。”

在西方一些发达和地区，家庭教育不仅是大学的通识课程，在中小学也开设了烹饪课等具体做法。被冠以“家”或“生命科学科”名称的家政学，在美国、日本等地已有几百年的历史。

其实，原高校开设家政专业已有近百年历史，早在1906年，河北师范大学的前身之一北洋女师范学堂就将家政专业列为文理科必修课。

1916年1月，北洋女子师范学校改名为“直隶女子师范学校”。曾留学美国、日本等大学归来的齐国良校长，深受日本家政教育的启发，增设了学校当时的高等教育专业科系——家政专修科。1929年，家政专修科改为家政系，开始招收家政本科生。这便是原大学家政学科发展的起源。

当时学校的家政专业课开设了30多门课程，包括语文、读经、德育、数学、物理、化学、园艺、英语、美术、缝纫、烹饪等。由于战争等原因，家政专业课于1948年前后强制停办。据记载，当时健康家、郭隆珍等，作家凌叔华、许广平等都是家政专业课的学生。

本着传承办学历史的使命、响应社会发展的需求，河北师范大学在《关于促进家政服务业提质扩容的意见》发布的前一年，申请在幼儿师范学院重建家政专业，成为2018年一所申请该专业的高校。

“物流专业不是教大学生送包裹，建筑专业不是教大学生去工地搬砖，家政专业不是教大学生当保姆。”河北师范大学幼儿教育学院院长李春晖告诉记者，“家政专业较直接贴近群众需求，有助于提高群众生活水平和民族素质。”

不可否认，我政建设发展依然离不开家政服务业和社会需求。今年2月，总理在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提出，推动家政服务提质扩容，事关千家万户福祉，是适应老龄化快速发展和全面二胎政策实施的重要举措，有利于扩大消费、就业。对任何行业来说，人才都是提质扩容的前提，高校较重要的职能之一就是培养人才。

高校的人才培养不同于职业教育，虽然有专门的实践技能课程，但记者采访中了解到，目前开设家政专业的本科高校大多是为了培养家政服务行业的师资和管理者。河北师范大学幼儿教育学院副院长冯玉柱告诉记者，他们开设家政专业，是希望培养家政专业人才，完善学科体系建设，为行业提供人才支撑，为相关决策提供智力支持。

同样转行的尚士杰，原本学的是社会心理学、文化心理学，临时接到了《家政学原理》的教学任务，他用整个暑假备课，几乎把市面上所有关于家政学入门的教材都看了一遍，却没能找到满意的参考。

“目前大部分教材比较适合大中专院校，更加偏向实用性。”尚世杰告诉记者。

行业“痛点”多多，现实十分惨淡

一位在某高校就读专业家政专业的学生向记者抱怨，专业课程分散、混乱，老师讲课不系统，“有时讲完课，老师说不知道这些知识该用在哪儿。”可见，家政学科体系建设亟待完善。

记者采访发现，当前开设家政学及相关专业的高校师资队伍相对薄弱，教师大多来自社会学、心理学、营养学、教育学等交叉学科，部分教师对家政学概念缺乏了解，知识面有限，教学态度懒散。

一些学校甚至聘请退休护士长给家政专业的大学生讲授护理课程，让这些大学生感觉更像医院的护士。许多学生选择从事与家政服务完全无关的领域，或者干脆埋头备考，转行远走他乡。

“师资短缺确实影响了学生的学习主动性。”薛淑敏也无奈，一些开设家政专业的高校，因为师资短缺、招生困难，不得不停止招生。

进入家政公司实习或者工作的大学生常常会感到一丝寒意。

“上学的时候我们很开心，看好这个行业的发展前景。可是，一进家政公司实习，我们大多数同学就决定以后不从事这个行业了。”吉林农业大学家政专业2014届毕业生温玉虎告诉记者，“我们学校在长春，长春市就算是的家政公司，规模都很小，水平也很低。”

不管是北京、上海、广州还是小城镇，街头较常见的家政公司多为劳务机构。巴掌大的店面，招牌上写着“家政”几个大大的白字，还有一排“保洁、兼职工、月嫂、护工”等小字。小店里光线昏暗，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大多看上去十分简陋。

温玉虎觉得自己总能做出一些改变，毕竟自己是专业的，年轻又肯吃苦。大三的时候，他就和学长一起创业，在长春开了一家家政社区店，为附近社区的居民提供深度保洁服务。正是凭借着这份经历，他获得了北京一家专业家政公司的工作机会，在正规的写字楼里工作，给人一种很受尊敬的感觉。

温玉虎原本在公司总部工作，负责培训公司的门店和家政人员。当公司业务一度下滑时，他就被派到门店当“调度员”，也就是较常见的家政代理：帮客户找家庭主妇，又为家庭主妇找客户。

温玉虎每天早上8点上班，一直忙到很晚，周末也不休息。只有晚上和周末，顾客才有时间到店里来拜访阿姨。较让温玉虎头疼的是如何处理顾客和阿姨之间的问题。“顾客说阿姨不好，阿姨又说顾客不好，我哪知道是怎么回事？”工作了三四个月，温玉虎说自己“脾气不好”。

这份工作又累又累，每月工资只有2700元。更重要的是，温玉虎说自己在这里看不到前途。“没有升职的通道，也没有让我们这些年轻人充分发挥的空间。更糟糕的是，让一个年轻人做家务，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温玉虎决定离开这个行业。

李思南是温玉虎的大学同学，他也想为改变家政行业小而散的现状做点什么。2014年，他加入了一家互联网家政公司。不料，公司成立不到一年就倒闭了。同期的互联网家政公司大多未能生存下来，就是因为没有解决行业两大“痛点”：服务水平和员工诚信。

“在北京做保洁的很多都是周边省份的农村妇女，以前她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但现在秋收季节到了，很多保洁员都要赶回家收麦子，她们干脆辞职不干了，也没办法。”李斯南发现，保洁行业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成熟，找不到继续做下去的方向，于是他转行了。

朝阳产业急需专业人才

上海居民李小竹40天换了7个保姆，与家政人员打交道的经历让她疲惫不堪。

和她配合默契的保姆突然生病，不得不临时换人，恰逢李小竹产假结束即将重返工作岗位，她十分焦急，“别人听说我换了那么多保姆，肯定觉得我太挑剔，但我真的拼了命，什么都​​不在乎，只要有人能帮上忙就行。”

“这七个保姆，五个都把我开除了！”李小竹很无奈，差点就放弃工作，回家做全职妈妈。

在来来往往、如走马灯般的保姆中，有的穿着雪纺裙、高跟鞋来试用，却连抱个婴儿都不会；有的只能喂奶哄睡十分钟；有的“沟通无反应”，对所有意见建议置若罔闻；有的装作医生，指挥全家人按照她的要求照顾孩子；有的根本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却敢接下保姆这份工作……

李小竹想留住这个没有经验的阿姨，因为她急着招人。李小竹的妈妈甚至教她做辅食、给孩子洗澡、喂奶、哄孩子睡觉。“本来这种事我自己就可以做，现在还要指点她怎么做，还担心她做不好。我妈妈在这边干得更累了，后来她说做不下去了，要走人。我觉得她应该给我妈妈一笔培训费。”

李小竹请的保姆月薪约8000元，这么高的工资，她却找不到合适的人。“较后我们觉得家政服务机构凭给女人推荐，太不负责任了。”李小竹告诉记者，“那40天，我们的问题没解决，钱也花了，一方面体力消耗大，另一方面精神也疲惫不堪，不知道为什么！”

家政服务业不仅是就业的蓄水池，更是育儿、养老的保暖舱。近年来，随着家政服务需求的激增，家政从业人员的收入和福利待遇不断提高。一线城市一位月嫂的费用不低于1万元，而一个单做家务的保姆月薪也在5000元左右。整个家政服务市场和企业对高素质人才的需求越来越大。

毕业于聊城大学东昌学院家政专业的丁桂斌，自2016年底进入山东百业环保科技集团（以下简称“山东百业”）以来，一直被当做“宝贝”一样对待。集团运营总监刘震从采访丁桂斌一开始，就有一个强烈的想法：“一定要把他抱在这里，不能让他跑了。”

作为一家集设备生产、产品研发、创业指导、市场运营、企业管理、技术培训为一体的创新型家政公司，山东百业已为5000余家加盟商提供创业助力。2016年加入公司担任培训师的丁桂斌，主要对加盟店员工进行规范化培训。

他不仅像其他同事一样讲课，还编写了标准化的培训材料，建立了自己的实用理论。在实践中，他对加盟商的指导既宏观又具体，成本核算到小数点后两位。短短三年时间，丁贵斌已成为公司业务骨干，并已升任中层管理者。刘震说，丁贵斌怀着创业工作，三年来从未疲倦，始终散发着光芒。

“像小丁这样接受过专业教育的人才，我们这个行业很缺，认同我们这个行业的发展和价值，稳定，工作思路清晰、专业。”山东百业人力资源总监慈小云告诉记者，“不像我们招的有些员工，觉得这个行业没意思就走了。企业要花很大精力去培训员工，成本往往很高。”

因为丁桂斌的加盟，山东百业的高层专程来到聊城大学东昌学院，希望能够成为该校家政专业的实习基地，吸引学生毕业后加盟。

光是吸引大学生还不够，还要包容、留住他们。慈小云说：“公司一方面要用薪资留人，更重要的是让他们能在公司平台上施展个人才华、体现自身价值，这样他们才不会因为迷茫而放弃。”

“家政服务业之所以长期被社会看不起，主要是从业人员素质和服务质量不能满足社会需求。引入高素质年轻人进入家政服务业，可以提高整个社会对家政服务业的评价。”山东百业董事长霍亮认为，家政服务公司本身要形成体系，要有发展，“要让年轻人看到希望，给他们提供自立的机会。”

今年暑假，从湖南女子学院家政专业毕业的陈岚来到广深赴美生子中心。虽然是新员工，但她已感受到带领的重视：他们让她参与公司管理，牵头策划活动，让她参加广州家政协会举办的各类培训。

“这些能让我全面成长，让我看到自己未来的发展前景，不会感到迷茫，福利待遇也很满意。”陈兰告诉记者，董事长经常让她招募同班同学或者学弟学妹，一起为公司的发展努力。

“这些大学生刚入行时，在与各类人打交道方面可能显得有些稚嫩，但他们有理论支撑和较强的后劲，能在研发、管理、培训等方面做很多开创性的工作。”薛淑敏告诉记者，目前家政公司的中高层管理人员很多都是在一线成长起来的，文化水平较低，控制了企业的发展。

“他们好不容易招到一个有专业教育背景的大学毕业生，但如果他们不能用好这个孩子，不能体现出这个孩子的价值，他们会感到非常遗憾。”薛淑敏说。

“家政专业是公认的专业，毕业了就业赚钱都容易，不知道你能理解我的成就感吗？”丁桂斌告诉记者，“家政行业虽然还有待规范，但市场空白很大，行业机会很多，从业人员数量也远远不能满足需求，是值得年轻人创业的朝阳行业。现在90后们站在各行各业的顶端，家政行业应该也不例外。”

虽然女儿还不满一岁半，但李小珠已经开始为女儿的未来担忧：“等我们家小咪长大了，肯定需要家政服务，希望她结婚生子之后，家政服务就不再是她的心事了。”

（应受访者要求，李小竹、陈岚为化名）

(记者 尹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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