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诱惑

　　曾几何时，安妮宝贝笔下的男主人公，是永远穿着棉布衬衫的年轻男子，衬衫上缝着木头扣子，这种自说自话的设计，一度遭到时尚先锋和普罗大众的一致嘲笑，因为，它只是夹在中间的，迷惘小资的爱好。
　　在新书《素年锦时》里，这一情况有所改观，木头扣子和年轻男子退出了舞台，安妮的新人是四五十岁的，穿质地很好———言下之意就是比较昂贵的衬衫的中年男人。
　　这个男人既安静、勤劳、信奉宗教，还非常的成功，送给未婚妻龙凤金镯和钻石项链都是小意思，他还在北京近郊拥有一个开满鲜花的农场。
　　安妮宝贝真是擅长为都市女青年营造白日梦，这男子，不但成功，还不是我们印象中粗鲁的暴发户；信奉佛教的人，总该比较专一吧，避免了花心之虞，还能救助我们经常被俗世的贪嗔痴怨裹卷的灵魂。唯一的缺点，似乎是年龄偏大，却也还在中年，四十出头，五十不到，正在一个黄金的坎上，我们会觉得，他的年龄，都是智慧，是阅历，是我们想要回望却无法抵达的岁月，与他相爱，亦可视作在另一重时空里的漫游，这样的男子，我想，在任何一个时间段里，都是比较受欢迎的那一款。
　　他让我想起王维。
　　我不止一次写道，王维是我最喜欢的诗人，后来看我的朋友王这么的文章，她那么桀骜的人，说起王维，居然也做款款深情状，写道，仅仅是爱他，你就能得到很多。我还有一个女友，才华过剩，难免口齿过于伶俐，也说，若从古代文人里挑一个爱人，那么非王维莫属。
　　为什么不是李白、杜甫、苏轼、欧阳修而是王维？我想是因为，他有一种中年的诱惑。
　　我们想像李白，会惯性地觉得他是比较年轻的一个人，甚至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虽说每个女人骨子里都有母性气质，但那多半是在爱上对方之后，才会散溢出来，起初，还是希望对方能够承担自己的灵魂；杜甫呢，尽管他实际年龄比李白小，但在想像中，总是一个老人的样子，还有，他太喜欢写悲苦酸辛狼狈，而这些，与梦中情人一词无缘。
　　唯有王维，他是那历经世事澄明如水的中年男子，会在月光如水的夜晚，独坐幽篁，轻抚古琴，眼看着渐入沉寂，却以一声啸歌，让人听到了狂放的暗流，的涌淌，听懂这貌似看破红尘的男子，亦有着他不死的英雄梦想。
　　年轻的时候，他亦是一性情中人，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杨边，偶尔相逢，意气相投，就可以一道走进酒馆喝上一杯，这武侠小说里常见的情节，虽是写长安少年的，但应该也有自己的经验吧，起码是他所推崇与向往的。
　　同时，他又很主流，在玉真公主参与的宴席上，他白衣飘飘，风姿玉美，一曲琵琶已经让公主惊艳，接下来她又惊奇地发现她最爱读的诗歌竟然都是出自他的手笔———于是，在颇有实权的玉真公主的推波助澜下，他成了那年的状元。
　　如此光明的开头之后，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本来是一帆风顺的，却因私享为皇帝的黄狮子舞，被贬济州；几经沉浮他也逐渐老练，却又赶上了天灾人祸，落到安禄山手中强授他一伪职，多亏官做得不小的弟弟相救，只是官降一级……苍茫的人与事，在他心中攒了一重一重，他的目光渐渐能够超越这些，看到更远更深沉的地方，告别纷争，远离倾轧，他安身立命于长安郊外，在土地与植物的包围中，写诗，作画，弹琴，啸歌。
　　有一点点像陶渊明，却又比陶渊明优裕，此时他应该享受着某一个级别的待遇，对于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以至于落到乞食的地步，他其实是有点不以为然的，认为是“一惭不忍而忍百惭”。他不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把自己的生活打点得很好。
　　充裕的物质，保证了宽裕的精神，所以他能在轻阴漠漠的午后，门扉紧掩，坐看墙角苍苔的深绿，逐渐浸染到衣服上来了，亦能在无人的山涧边，听辛夷花纷纷然地，且开且落。假如在此刻，你在他身边，看他眼底眉梢的沉静和那些你所不能了解的沧桑与痛，怎么会没有景仰、神往，外加一丝怜惜，漾成一种怦然，一种低到尘埃里的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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